“唉……真是让人失望。”
在艾格隆的注视下,特蕾莎发出了失望的叹息。
就少年人看来,特蕾莎没有说谎,而是真心在为自己感到敬佩。
他有些不安,甚至有些羞惭。
“您过奖了,这哪里算得上努力用功啊?只不过是在不得已之下给自己找点消遣而已,有什么值得骄傲的。”他摇了摇头。
“我们活在人间的意义并不仅仅只有执掌生杀大权而已,在我看来,为他人奉献精神上的愉悦,也是值得骄傲的成就。”特蕾莎认真地回答,“您就算成不了拿破仑,也可以去成为歌德,在我看来,这并不辱没您的身份,而且同样可以让您被历史所铭记。”
话是这么说,但如果有机会的话,我宁可做拿破仑也不做歌德。艾格隆在心里回答。
“您不要忘了,即使歌德也汲汲于权力,他在魏玛公国当了好几十年的官了。”
“唔……确实如此。”特蕾莎顿时有些理屈词穷,最后只能勉强回答,“可是,我敢确定,未来一百年两百年后,世人铭记歌德的也是他的作品,而不是他的枢密顾问头衔,以及他与同僚的那些无聊政治斗争。”
看着特蕾莎被噎住但又不甘心的样子,艾格隆忍不住笑了出来。
“看上去您很喜欢这些东西?”他转开了话题。
“是的,我很喜欢。”特蕾莎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,“这是我娱乐消遣的方式,更是我找到自己存在的工具。”
“嗯,为什么这么说?”艾格隆有些奇怪。
特蕾莎犹豫了一下,眨了眨眼睛,似乎在盘算自己该不该说出来,不过最后她还是下了决心。
“您还记得那天我们舞会上的对话吗?我一开始跟您说的那些。”
“我记得。”艾格隆点了点头,“您说您很害怕被众人所注视,因为您觉得您所拥有的东西都只是偶然得到的,您害怕自己承担不起。”
“是啊,谢谢您还记得。”特蕾莎不好意思地笑了笑。
然后,她放低了声音,“我认为,我的公主头衔,只是我偶然碰巧得到的,虽然贵重但并不能体现出我个人的价值和意义,如果没有意外的话,若干年后我就只能以家谱上不起眼的几行字来结束我的一生了,而且我的名字也是重复了那位女王的名字,并没有任何个人的痕迹。到了那时候,除了那些研究纹章的学者之外,怕是连我的后人们都未必记得我……您看,我就记不得我曾曾祖母是谁了……”
“我想,没几个人会记得吧。”艾格隆温和地回答。“我也不知道自己曾曾祖母的名字。”
“时间就是如此无情,哪怕身为皇族,如果没有特异杰出的地方,用不了多久也会被人所遗忘,消失在时间的洪流当中。”特蕾莎又不好意思地笑了笑,“可是我不太甘心,我想要留下些许痕迹,可是我又才华有限,自知自己不足以单凭自己的能力做到这一点。”
艾格隆没有回答,而是等待着特蕾莎后面的话。
“父亲说我从小就爱瞎想,我承认他说得对,可是我也止不住自己……”特蕾莎又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,“我很喜欢你们法国逝去的路易十五时代,那时候人们追求风雅,夫人们举办各种沙龙,款待那些文人雅士,赞助他们的事业,帮助他们施展才华,也就是在她们的帮助下,才会有启蒙运动,虽然这个运动最终摧毁了法兰西,但是换个方面来向,这些夫人们不也借此青史留名了吗?”
艾格隆想想,倒也觉得有道理。
那时候的法国社会风气有些奇怪(当然现在也没好在哪里),贵族老爷和夫人们只是形式上结婚而已,实际上各玩各的,而且互相尊重各自的私生活,而夫人们经常就会找才华横溢的文人雅士来妆点自己的生活。
比如大名鼎鼎的伏尔泰和卢梭,都有自己的保护人(或者说情妇),伏尔泰跟夏特莱侯爵共处了16年,卢梭则跟一大堆贵妇有染,有些还闹翻了,恩怨持续了好多年。
一想到这里,艾格隆的眼神也变得有些奇怪了。
“您别想多了,我羡慕的,不是那些……那些不道德的事情。”特蕾莎顿时就脸红了,“而是她们通过自己的恩惠,最终借助那些巨人,在历史留下痕迹了不是吗?至少您现在知道她们,对吧?如果她们只是和其他人一样默默无闻地生活,那么您又何曾得知她们的存在呢?”
艾格隆大概明白了特蕾莎的想法了。
“我的意思是,想要留下痕迹,这是一条可以仿效的捷径……”特蕾莎小声说,“虽然我现在手中空空,但是未来我应该会有一笔资产,我可以用这些资产帮助才华横溢的人,最终让自己借光,被后人铭记住还存在另外一个特蕾莎-冯-哈布斯堡,这样也算是为社会做出一些贡献了不是吗?不枉了我出生所拥有的幸运。”
艾格隆没有再出言辩驳,因为特蕾莎的想法,实在是太正能量了,确实没什么可以吐槽的地方。
“您确实是一个心地很好的人,至少满怀谦恭和热忱。”他只能这么称赞。“我祝您的计划成功。”
“想法很好,但要成功可没有那么容易。”特蕾莎公主抬起头来,看着头顶上的月亮,然后长叹了一口气,“唉,我们德意志人实在太没有想象力了,循规蹈矩已经成为习惯,冷漠平庸也被当成了稳重,只有法兰西才有激情和风雅存在。我们和法兰西历史上交战了几百年,互有胜负,但是在文化上我们早就一败涂地了……大家表面上瞧不起法国人,暗地里却什么都学他们,哪怕美泉宫不也是仿效路易十四的凡尔赛?”
还没有等艾格隆回话,她又收回了视线,看向了面前的少年人,“有时候我真怀疑自己生错了地方!奥地利什么都好,就是太平庸了。”
后面这些话分明有些“恨国”的嫌疑,这时候艾格隆才想到,特蕾莎也到了进入叛逆期、看一切都看不惯的年龄。
人都有觉得自己身边什么都不好的时期吧,等到稍微再大几岁,也许她的想法就会大有不同了。
“我相信维也纳未来绝对不会是这样的,它会成为艺术与文化的宝库。”艾格隆安慰了公主。
他倒也不是空口乱说而已,在原本的历史上,19世纪后期的维也纳确实进入了一个黄金时代,文学家和艺术家井喷,塑造了这个国家的新时代,比如茨威格、克劳斯等人。
“希望如此,但愿我能看到那一天……不过即使有那一天,我也早已经被世人所遗忘了吧。”特蕾莎公主苦笑着回答。“说到这里我倒是要感谢您了,您遭受了不幸,来到了我们这个沉闷的国家,但是万幸您还没有被这份沉闷所同化,还保留着令人赞赏的才华和志气,看到您的表现之后,我想,我还是有机会尝试一下的——”
“尝试什么?”艾格隆心里隐隐有些明白了,但还是忍不住问。
“尝试帮助您施展自己的才华啊。”特蕾莎不假思索地回答,“我帮助您,这就像是买奖券一样,要是您没有那份能耐,我也没什么损失,但要是万一您高人一等,那我就可以借此沾光——至少,也能够安慰自己没有白白浪费时光了。”
这可真是……艾格隆一下子居然无话可说了。
“怎么样?这样的交换很合理吧?”就在这时,特蕾莎继续说了下去,“我可以尽力为您提供一些便利,让您可以尽量心无旁骛,而您就尽力去奉献出一些足以让我感到不那么平庸的东西来。”
艾格隆没有立刻回答。
毫无疑问,这是难得的善意,但是他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回应。
他只是把所谓的创作当成幌子而已,没想到却有人当真了,着实让人哭笑不得。
不过,这种善意倒是可以接受的,或者说可以利用的。
对他来说,重要的不是特蕾莎怎样,而是她背后的卡尔大公的威名。
“既然您都说到这个份上了,那我还有什么可拒绝的呢?”一想到这里,他也就不再犹豫了,而是点头答应了下来,“我只希望我不至于让您失望。”
“那太好了。”特蕾莎露出了喜悦的笑容,“以您目前的表现来看,我相信您是不会让我失望的,您很聪明,而且很善于思考呢。和我见到的其他同龄人完全不同!”
两个人一边说,一边沿着小径走到了一片小树林旁边。
秋风在树林当中回荡,让树枝微微招展,发出了细密的响声,清冽的月光透过树叶的缝隙,在地上留下了片片斑点。
随着风在摇动树枝,地上的光斑也变幻不定,犹如是在地上移动光虫一样。
特蕾莎看了看面前的景色,然后蓦然回过头来。
“殿下,我想我们现在已经是朋友了吧?”
“如果您认为是,那么我很乐意。”艾格隆马上回答。
“那好,我就当是了。”公主殿下微微一笑,“既然是朋友了,那我觉得老是用尊称真是太麻烦了,我们还是互相称你吧?或者叫名字也行。”
艾格隆犹豫了一下,还是点了点头,“好的,特蕾莎。”